白色的舱门缓缓向上打开。剪着寸头，穿着特殊材质纯白色连体衣的男人笔直端正的坐在地上，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曲起，手搭在屈起的腿上，背靠着柔软的白色墙壁，眼睛闭着，就这样一动不动。培育舱内的灯没有开，它整个人坐在一片阴影里，几乎要跟这片阴影融为一体。恍惚间让人觉得它是生活在阴森诡异的古堡里深不可测的鬼物。这话也没错，他基本上没出过培育舱，负责人顾锦不在的时候，就独自待在培育舱里。培育舱里没有时间的概念，里面一切都是恒定的。温度是恒定的，灯光是恒定的，气压是恒定的。舱门打开，外面的光照进来。E0234却完全没有动作，脸上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小软。”声音被“耳”接收，每秒能计算亿万亿次的计算机瞬间将声纹解析，对应的数据是它的负责人顾锦，同一时间E0234睁开双眼，眼瞳是纯粹的黑，没有突然看到光亮的不适，只是一片冰冷的无机质，眼睛里的特殊材质将灯光折射呈现出一点高光，将来人的面部信息倒映在里面。它把这张脸迅速数字化，与数据库中所有面孔数据逐一甄别，配对成功，负责人顾锦，距离上次配对已27星际天16星际时3星际分77星际秒。它看着男子逆光一步步走来，视野里终于起伏的数据告诉它微扬起的白大褂给恒温恒压的培育仓带来的所有变化。男子走到他身边，停下了，白大褂也自然地垂下。风停了。男子伸出手。在一片很久很久没有变过的寂静中，他听见男子低沉的嗓音打破平静的水面，涟漪一圈一圈地泛起。“手。”有什么东西快过了它顶端的那一台超级计算机，驱使它像过去千百次一样，将自己的手放在了顾锦手中。一只厚实有力，骨节有老茧，一只白嫩纤细，养尊处优。交叠在一起，有一种理当如此的般配。那只纤细的手，轻轻一拉。E0234顺势起身。两人站在一起，E0234几乎高出顾锦一个头。顾锦“……”顾锦吩咐道“跟我走。”E0234用“眼睛”扫描周围，眼前的数据实时更新，这没给它的计算能力带来半点负担。培育舱是用克制它扫描技术的材质特制的，又一次阻隔了它的扫描。E0234将“视线”从舱门投出再延伸出去，外面五十米走廊的所有数据被它瞬间掌控，可是没有看见任何全副武装的队伍。之前在负责人的陪同，并且有两队全副武装的队伍负责监视的情况下，它才被允许出仓去试验区参与“调试”。当那些研究员多次跟它强调的必须保存在计算机里的那份在不包含标点符号情况下一百三十四万三千七百九十一个字的行为条例与负责人顾锦随口指令相冲突，它不会消耗任何的运算能力去衡量双方。因为负责人顾锦优先级第一，这是它的底层逻辑，它必须执行。所以它安静地被顾锦握着手，一步步的走出舱外。那是一个它在数据上全然了解又实际上全然陌生的世界。56:23舱外，白色的灯光依旧安静的亮着，如同之前无数个日夜。但终究是不同了。例如手腕上一直往前走的倒计时。56:22又例如总是窝在试验区专属办公室的许绥，居然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鸡窝头出现走廊上来回踱步。许绥是标准的宅男。给他一部联网的电脑和生活必需品，他能在一个地方待到死，极其为基地节省资源。许绥看见顾锦的时候，伸手挠了挠头，隐约可见白花花的东西缓缓飘落。尽管许绥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眼睛挂着黑眼圈，活像一条了无生趣的肾虚咸鱼，但依然是实验区编制内一条咸鱼。他显然在忌惮着E0234，保持着一定距离，伸手证明自己的无害。“锦哥锦哥，救命啊。”许绥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两人也算难兄难弟了，每每大会必被点名批评，出勤概率都低的令人发指，两个人一年开过的例会可能没有闻北煜一个月的多。对此，两人不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许绥美名曰“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更有意义的事业中。”在他看来，仿生人技术才是他生命的唯一的追求。至于顾锦，呵呵，就是摆烂。顾锦没有选择往里走去找闻北煜和鲁衣唯，而是边往外跑，看见许绥不假思索的跟上，问道“你怎么不去找鲁衣唯？”“疯了吧，现在小衣唯肯定和闻北煜在一块.......我怕闻北煜控制不住自己啊......”顿了顿，他又吐槽，“我其实是不想找你的......毕竟倒数第一真的没什么安全感。”刚刚叫人家锦哥哥，现在又成了倒数第一，真现实啊。说得好，下次不要再说了。顾锦：“谁让你当初因为懒，不搞一个实验体负责。”许绥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狗一样情绪激动的狂吠起来：“谁会想要一个两米多，一拳能把你打进墙壁扣都扣不出来的肌肉兄贵啊。”“这简直是浪费我的感情......啊不，是浪费国家科研资源！！！”＂拜托，我想要的仿生人可是一米六的身高，八......十八岁的脸蛋，二十八岁的身材，性格温柔可人，能打能干又能干的那一种。＂你刚刚说的是“八”吧，绝对是八......噫，死变态！“你这个能干又能干......它正经吗？”许绥用一种非常浮夸的神神秘秘的语气说：“我不久前才发现的，用最近发现的SAT－152，不仅能完美模拟人肌肤的触感，甚至能让仿生人敏感。”他的死鱼眼突然有了精神。“最绝的是这种材质是有记忆的。如果跟记忆是符合的，不仅进入轻松而且更加柔软，如果不符合……欸嘿。”兄弟，你知道你在讲什么吗？那可是SAT－152，这个小星球的特有金属矿物！总量稀少，开采难度又大，上面的方针好像是要用在最尖端的人体电子仪器上吧，你听听你的发言，是想对人家做什么！“我可能要认真考虑，要不要跟你一队了。”“怎么了？”许绥眼神很不明显的闪了一下。“我只是个没得后台，弱小可怜的研究员。”顾锦翻了个白眼，“我现在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来得及吗？我就是条咸鱼，你这种高端发明不要带上我。”“咸鱼跟咸鱼是没有好下场的。”许绥震惊，“卧槽，你讲的好有道理，我现在换个队伍还来不来得及。”“墙头草也是没有好下场的啊！”两人吵闹着回到了办公区，对于上闻正眀的目光瞬间噤声。闻正眀像他们进去之前那样端坐着，透过屏幕看着他们。“顾锦、许绥。”“到！”闻正眀以严苛出名，两人在闻正眀面前丝毫不敢造次，老老实实的答到。同时端脑滴了一声。“给你们的是去方舟的路线。”两人调出触摸屏输入指令。蓝色光电汇聚成地下基地的数据模型，在两人面前缓缓旋转，许多之前因权限不足而封闭的区域现在向两人层层打开。方舟。基地内的许多科研人员其实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这个设施。方舟，全名诺亚方舟或挪亚方舟，《希伯来圣经·创世纪》中的着名圣器。诺亚一家就是用方舟得以在灭世的大洪水中幸存下来。同理，当地下基地打算打算启用方舟的时候，也正是地下基地将要以一种惨烈的自爆方式永久关闭的时候。这个地下基地，被设立在SAT星系的曼达星球上，远离地球。这里是见不得光的实验的场所，也是见不得光的物种的牢笼。在设计之初就已经制定了以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让这个基地在它应当消失的时候完全消失。“F区已经沦陷，但我们依然在最前沿抵抗。”顾锦没有再言语，只是一手牵着E0234，用另一只朝闻正眀敬了个礼。在他后面，许绥眼神复杂，他想，他是不是真的太久没出过实验室的门了，不然他怎么觉得眼前的老人变得有点陌生......许绥信任自己老师的人品，理智却告诉他那份暗藏E区最高级密文的例行通知不可能瞒住眼前的老人，他想问，又无法开口。我端脑所接到的命令......您知道吗？是您的默许吗？许绥不愿意想，却又忍不住去想。刚刚跟顾锦的对话已经是他演技的爆发了，他也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咸鱼宅男啊！闻正眀以一贯的面无表情站起身回礼，在两人转身时挪开了眼睛。他老啦，老人家总是不喜欢离别的场景的，不管是为什么离别。他知道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他望着屏幕里通道出口，甚至能听见里面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闻北煜第一个出来，身侧是被整个一区都寄予厚望的E0201。苏泽，鲁衣唯紧跟其后，E0202和E0203紧紧地跟在他俩身后。随后的体力能力较弱的科研人员被围在中间，实验体和负责人站在最外围。他们动作整齐迅速，眼神坚毅。异变突起，大灾来袭，年轻人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接受了这一切。年轻人就要做年轻人应该做的事，比如，活下去。人老了，就应该做老人应该做的事，比如，替年轻人们去死一死。秘书轻轻推开门，侧身进来，在屏幕之外不急不缓地泡起茶，曼达星的土壤气候都不宜产茶，这茶是来自地球的上好黄山毛峰，细嫩扁曲，多毫有峰，色泽油润光滑，是很多年前闻北煜和鲁衣唯送给闻正眀的生日礼物。闻正眀当时没说什么，却是一直舍不得喝。闻正眀对着闻北煜一群人重复了同样的对话后，疲惫地闭上眼睛。直到闻北煜一群人消失在密道里，秘书才将泡好的茶推至他的手边。闻正眀睁开眼睛，握住茶杯，听秘书轻声说，“东西已经按照您说的放出去了，会安全的送到那几个孩子的手上。林队也带着您的警卫员去了前线为孩子们争取时间。”“那你还不走？”“我跟了您这么多年……您都忘了怎么泡茶了吧。”秘书说着笑了一下。闻正眀向来不近人情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苦笑。他闻着悠悠渺渺的茶香，呷了一口茶，感受着温热的茶水在口腔里弥漫开，目光却落在了秘书手边的紫砂陶茶壶上。秘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曼达星的地下基地可没有这种地球那边的好东西，也就是顾锦不喝茶，不识货且心大，才把他妈妈的好东西随便送人……秘书在心里摇头，E区没有人不喜欢顾锦，可感情不能凌驾于理智，基地要毁，顾锦也应该一起留在这里…..也算……